战争结束后,智慧之神洛约受饱受战火摧残的艾里奥塔瑞委托,在生产了数以万计的绞肉机之后,她第一次以典雅与温柔为主要元素塑造了全新的机器人。阿蒂尔德诞生了,他的职责是主持百废待兴的荷露尔省的政务,为这个被蹂躏太久的地区带来阔别已久的秩序与和平。
那位身穿崭新法衣的高大身影踏入漆黑的焦土,他停在曙光升起的地方,轻轻摇动了手中的金铃。疲惫的人们的目光重新抬起来,在那迷茫的、了无生气的视线中,从首都来的锻造之神教会的救援人员鱼贯而出。
阿蒂尔德不是平白无故被当作和平的象征,持续到现在的。他在当时确实带来了食物,药品,工人和钱财,在那无垠的痛苦之中,他成了那个金色的休止符。
光辉啊,圣洁啊——群众赞扬他,把无数的颂词化为冠冕戴在他头上,就算他是机器人、就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只是神制造的工具,但每个人被那双无机质的浅色眼眸注视时,都能久违地获得内心平静。
他那样精密地运转着,荷露尔省在短短十几年后就抹平了战争带来的疼痛,经济形势欣欣向荣,人民安居乐业,甚至让人联想到这片土地最初的样子:在爱神蒂尼特爱罗发的统治时期,这里曾是大陆上最丰腴的天堂。
十年,二十年,五十年,一百年……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悄然滋长。居高不下的犯罪率、日益猖獗的人口买卖和禁品走私、比以往都僵硬的行政管理……百姓怨声载道,指责政府的法官一无是处。
——可出错的并不是阿蒂尔德。
他依旧兢兢业业,文件像雪花一样送到他手下,然后再完美的被处理完,送到下一环节中。阿蒂尔德日复一日地行走在内庭的长廊,怀中永远充斥着来自各个机关的文件,永不停歇地运转着,比任何人都敬业、认真、精确,谁能责怪这么一位优秀的大臣呢?
但他确实卡顿起来。太多按法定规则不能解决的问题堆积在他那里,不停地有人要求更改他处理事情的优先级,今天是这个贵族,明天就变成了那个商人。他做好的决定也在被推翻,因为那些“太符合法律”。他试着向他的直属上司——荷露尔市的市长反映问题,在那些还未彻底删除的最初的记忆中,他依稀记得这是个双眸闪亮、会挑高声调向他打招呼的和善女人。但阿蒂尔德现在看不到她了,那件舒服的皮椅上坐着个陌生的男人,烟雾缭绕后他挥挥手,让阿蒂尔德听从那些命令。
如何听从呢?
洛约告诉他机器人要绝对服从人类的命令,却又告诉他要维持荷露尔省的和谐与平静。如果人类要求他做那些违反法律的事情又怎么办呢?
“指令冲突。”阿蒂尔德那时的发声器官还是完好的。他用那双毫无情感波澜的眼睛看着市长,张口说:“我不能实行命令,您委托我的事与荷露尔现行法律相悖,违反现行经济法第二百零叁条和……”
“行了,闭嘴吧阿蒂尔德。”市长弹了弹烟灰,打断了他的话:“我交给别人办就行。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了。”
“……好的。”
简单的一个剔除他对某事管理权的命令很好遵守。阿蒂尔德点了点头,他离开了。
但这样的事开始频繁上演。贵族们抢夺土地、不合理地提税、甚至草菅人命,可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不能像阿蒂尔德判决的那样,得到正确的惩罚。越来越多的冲突的指令使他必须每天都要拜访市长,向对方寻求解答,然而他总获得一样的答案:“闭嘴吧,阿蒂尔德。”
瑞拉节之后的大规模抢劫,受害者在政府外面声声泣血地质问,歹徒为何不被绳之以法,阿蒂尔德接过诉状往上递交,市长对他说:“闭嘴吧,阿蒂尔德。”
城东广袤的农田被一把故意的火烧了个精光,穷苦的农民在炽热的阳光下,光着脚跪下求阿蒂尔德给他们一个公道。他穿着被紧握着而留下黑手印的法衣,走入市长的办公室,市长对他说:“闭嘴吧,阿蒂尔德。”
慈善女神下辖的孤儿院,不知怎么的经费被挪用到新开的歌剧院上,衣香鬓影的公子小姐们将大把金币扔向舞台。隐约传来的喧闹乐声间,满身补丁的修女站在破败的花园里皱紧眉头,在孩子们被饿得哇哇大哭的声音里,努力提高了音量:“阿蒂尔德大人,求求你,哪怕只是让我们吃上饭……”
——市长对他说:“闭嘴吧,阿蒂尔德。”
阿蒂尔德记不起什么时候,他的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。每次他试着说些什么时,总会有人类来让他闭嘴,于是他记在心里的那些应当被拯救的苦难,便只化为一段数据储存在他的记忆板块。
那些向他哭泣的人,向他诉说不幸的人,跪下来求他主持公道的人,最后都怎样了呢?他们的哭声太微弱,除他以外谁也听不见,随便地就消散在荷露尔广袤的土地上。可那声音又如此沉重,仿佛有千斤重地堆积在他记忆板块里,显眼到他不得不时时查看。他猜也许是有条隐秘的线路连接了他的发声器官,而它被这些记忆压垮。
所以,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沉默。